全國首例“單身女性凍卵案”迎來新進展。
5月9日下午,該案將在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二審開庭。而去年的7月22日,當事人徐棗棗(化名)收到了一審判決書,法院駁回其所有訴訟請求。
(資料圖片)
2018年12月,時年30歲的徐棗棗前往北京婦產醫(yī)院咨詢凍卵事宜。健康檢查結果顯示,她的身體狀況良好,符合凍卵要求條件。依據2003年頒布的《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規(guī)范》中的規(guī)定,醫(yī)療機構禁止向單身女性提供輔助生殖技術,醫(yī)院以此為由拒絕了她的凍卵訴求。
2019年9月,徐棗棗以“侵犯一般人格權”為由將北京婦產醫(yī)院告上了法庭。2019年12月23日,以及2021年9月17日,該案件先后兩次開庭。
經過近一年的等待,徐棗棗告訴九派新聞,其在開庭前幾個月,特地去醫(yī)院做了最新的全面的生育力評估,結果挺好,但也怕“卵子等不起”,可能會考慮去國外凍卵。
在開庭前寫給大家的信中,徐棗棗說,“四年后的今天,依然有這么多伙伴關注和支持凍卵案,我無比感動,也非常感激。而大家的熱烈關注,另一方面,或許也反映出了大家訴求的龐大,更多女性了解到了凍卵,并期待能擁有這個選項,把生育的選擇緊攥在自己手里,抵抗生育力甚至未來的不確定性?!?/p>
以下是她的講述。
【1】“希望產生文化上的改變,哪怕不會勝訴”
其實早在2月份,法官通知過開庭,后來又延期了,沒有在兩會前開。今年兩會期間,部分專家和代表對于單身凍卵給予較多的關注和關心。當時,一些醫(yī)學和法律方面的專家也被詢問相關的意見。這個形勢,看起來好像還挺向好的。
所以,我這一次(開庭)會比之前要更樂觀一點,心態(tài)也比較期待。
在這個過程中,尤其是輿論環(huán)境也在變。對于此的討論,社交媒體上變成更主流化的趨勢了,大家會關心。在一審的時候,其實很多人都不知道凍卵技術已經這么發(fā)達了,不知道女性可以通過這個方式去延緩自己的煩惱,現在這個信息被更廣泛傳播了。我感覺幾乎變成一個常識。
我跟律師最初討論要不要起訴,以及起訴希望得到什么樣結果時,就希望最終產生這種文化上的影響和改變,哪怕它本身并不一定是個勝訴的案例。
前一陣子,我還做了第二次關于卵巢和生育力的檢查,結果也挺好的。醫(yī)生說,哪怕你現在不生,再晚一點生也沒有影響。我想那可太好了,我到時候在法庭上就能跟醫(yī)院方去表達一下,哪怕已經過去了好幾年,但我現在的狀態(tài),給我凍卵也不晚。我一定會把這個信息給醫(yī)院表達一下。
“怕卵子等不起”是我打官司這幾年的擔心。可能現在這個擔心還在。我也計劃過,可能會考慮出國凍卵。兩條線同時進行,國內的案子不會放棄。
這幾年,我的現實生活也發(fā)生了很大的變化。2021年左右,我從北京搬到廣州,與父母合住了一段時間。年輕人和父母屬于“遠香近臭”,住在一起會有各種摩擦。我坦誠地和他們溝通了一次,我提出關系想變得更好,彼此尊重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。我會尊重你們,也請你們適當給我一個空間。
從那以后,我就搬出去獨居了。現在我和父母大概相距10公里,這個距離還挺合適,在他們生病時,我可以去照顧。平時我們也可以提前預約吃個飯,而不是隨時隨地粘在一起,介入對方的生活。
尤其是獨居之后,我可以有意識地去控制自己和父母的距離,適當拉開。我現在感覺,獨居確實是更自由的。能有自己的空間,去恢復精力和清楚個人相處的界限,我才能成長,去跟父母進行對話。
家人對我催婚催生,可能從幾年前就到了某個臨界點,接著就幾近絕望,所以也催得比較少了。但他們會側面告訴我,有人給我介紹一個什么樣的對象,但我就會說:不需要。
我現在剛好35歲,我感覺他們應該還沒有徹底放棄(催婚催生)??赡軐τ诤芏嗉议L來說,子女實在不想結婚,生個小孩也是好的。之前跟我媽討論過,她給我發(fā)過一些單身生育的新聞,然后我大致試探過她的態(tài)度,小聊了一下,感覺她應該是能接受單身生育的。但我又不希望她覺得我百分之百就會選擇單身生育。
我凍卵更多是想保留一個未來選擇的機會,有可能凍完三五年后,我放棄這個卵子,還是決定不生。或者三五年后,我遇到合適的結婚對象,我就去婚內生育了。也有可能,我到時候還是單身生育。這都不是目前就能有答案的事兒。
當事人徐棗棗。圖/受訪者提供
【2】“你再不生就沒有機會了”
我第一次了解到凍卵是2015年,徐靜蕾去國外凍卵的新聞,后來了解到國內某公司給女性高管提供海外凍卵的福利。一個是女明星,一個是女高管,這些一聽就離普通人的生活略顯遙遠。我開始想為什么女人要凍卵,那時我年紀比較小,并沒有考慮這方面的需求。
后來,2018年左右,我30歲了。在北京這種一線城市工作和生活,單身,我當時事業(yè)在上升期,從普通職級的員工,變得在團隊里稍微有一點點發(fā)言權。那時我會想做更多的事情,我比20多歲時更有自信,更開心,覺得自己好像也更有價值。
在一些社交場合,朋友眼中我就是一位自信、能對自己的決定和選擇負責任的人。但在大家族的聚會當中,我會面臨被催婚催生、催找對象。甚至我回東北老家,去澡堂搓澡也被問有沒有生孩子。甚至都不會問我,你喜不喜歡孩子或者其他的。大家默認我這個年紀的人是結了婚的,并且想要生孩子。這是很普通的社交問題,就像在倫敦問別人天氣一樣。
也有很多人在告訴我,“你確實該考慮要孩子了,因為你的生育力在開始走下坡路了”“你現在不決定的話,你以后就會后悔”,再加上我一段長時間的戀愛分手了,會有一些孤單時刻。
那時確實不穩(wěn)定的因素很多,我到底要不要繼續(xù)留在北京生活,我還想繼續(xù)在職場干下去,這些事兒才是我覺得對我來說意義最大的,而不是就在當下考慮相親,結婚馬上就生孩子。如果只是覺得孤單,需要一個陪伴,或者因為自己心里感到不安全,就匆忙決定生孩子,這太草率了,是不那么負責任的行為。但社會上都在跟我講,你再不生你就沒有機會了,周邊的聲音在不停地催我。
困難和煩惱太多了,我有點平衡不過來,我在想有沒有哪些煩惱是可以被延遲的。生孩子這件事,也許是可以被延遲的,我想到了凍卵。
【3】“醫(yī)生讓我現在就去結婚,在婚內生孩子”
我去積極了解凍卵的情況,問到的人都聽說國內有這么一個不能凍卵的政策,但是這個政策到底是怎么樣,大家就不清楚了,像是一則傳說。
我決定要去公立醫(yī)院咨詢一下。當時心里的預期是醫(yī)生也許會拒絕我,但會跟我說一下,現在的身體狀況適不適合凍,如果在公立醫(yī)院凍不了,應該怎么辦。我其實是希望醫(yī)生能站在我的需求和角度幫我評估,出一些解決方案。
但是就診輪到我時,我一坐下來就開門見山跟醫(yī)生說,我想凍卵。然后醫(yī)生就問我一些問題,到最后,她感覺是要確認一下才問,是已婚吧?我說不是,她就比較認真地看著我,開始進入一段比較正式的對話。
我表達我想延續(xù)生育力的想法,但醫(yī)生聽完之后,讓我現在就去結婚,然后在婚內生孩子。
之前掛號時,我就發(fā)現像北京其他醫(yī)院,是沒有辦法在線上掛到輔助生殖科的號。我打電話咨詢,對方告訴我說,只能帶著結婚證現場掛號,就算你當天沒帶證,你至少要能給醫(yī)生看一下你結婚證的照片之類的,至少是要符合這個規(guī)定。
被醫(yī)生拒絕后,我參過了一些有關單身生育的分享,了解了相關規(guī)定?!度祟愝o助生殖技術規(guī)范》中禁止醫(yī)療機構向單身女性提供輔助生殖技術,但我認為,并沒有條款寫明個人不能凍卵。
在一次講座分享上,我突然意識到,我的訴求并非不合理,有很多有著跟我相同訴求的人。我決定和律師起訴醫(yī)院,律師開始其實想是用“醫(yī)療合同糾紛”來起訴的,但是立案失敗,我和醫(yī)院不成立醫(yī)療合同。
當時法官說,之前還有個類似的案例在走立案程序,是一對已婚夫妻冷凍了受精卵,男方出了車禍,女方想取出受精卵進行受孕,但介于男方死亡,婚姻狀態(tài)由已婚變?yōu)閱逝迹瑹o法提供雙方的齊全證件?!度祟愝o助生殖技術規(guī)范》中禁止醫(yī)療機構向單身女性提供輔助生殖技術,醫(yī)院拒絕了女方的請求。
雖然是類似,但另一案例畢竟是一個跟婚姻有關,尤其是喪偶狀態(tài),聽起來就是像是在延續(xù)血脈,符合主流婚姻的價值觀。后來這樣的案子面臨的爭議就更小一點。
但我的案例完全獨立于婚姻之外,可能還是更激進一些。所以我們就要轉換其他的案由,來第二次立案,用一般人格權侵害就立案成功了。詳細的是一般人格權當中的生育權,包括了選擇生育時間和生育方式的權利。
【4】“在庭審中,醫(yī)院論述了男女性別差異”
我們專家輔助人在一審開庭時,也提出了性別歧視的問題,認為男性無論婚姻狀態(tài)都可以去凍結精子,只有單身女性就不能凍卵。這段時間剛好有一個男記者采訪我,他還特意去醫(yī)院去走了一遍,申請冷凍精子,問診到申請的流程很快。
在醫(yī)院方的論述中,主要說的就是性別差異,比如男性的取精過程是比取卵過程要容易,幾乎在自然的條件下就可以做到。以及取卵手術有各種風險,比如說麻醉風險,比如陰道穿刺對未婚女性不友好。對方律師還論述了很多單身生育可能帶來的社會影響,比如說孩子教育和在社會中受歧視的問題。
首先,我覺得從醫(yī)療風險的角度,我不覺得與任何一個其他的外科手術相比,取卵手術有什么非常獨特的地方。促排的這些風險本身,可以參照一般的外科手術,知情同意書的簽署。
我們的專家輔助人也是這個觀點,有醫(yī)療上有一個“自甘風險原則”。醫(yī)院作為醫(yī)療機構,把這些風險非常明確地告知我們,我們自己結合實際情況去評估,覺得凍卵更重要,我們就去做。而不是因為有風險就因噎廢食。
關于歧視的問題,對方可能有個簡單等同,把單身凍卵和單身生育給百分百畫了等號,這不符合我的現實情況。就算是畫了等號的情況下,他提出的歧視問題,更多的是一個社會問題,不是單身女性這個群體自己能夠解決的,肯定是需要社會文化倡導和一些政策的改變。如果因為有歧視,就杜絕這個群體的產生,這也不是一種很積極的思維方式。
后來收到了敗訴的消息,我有一些失望,法院駁回了我全部的訴訟請求,判決醫(yī)院的做法不構成對我一般人格權利侵害。但我很快就跟律師決定要繼續(xù)上訴。上訴是一定的。在這件事情上,我感受到大家的認同感,完全沒有預想過會有這么多人關注和支持。
【5】“單身生育的需求,也許就是未來式”
網上有許多關于此案的討論,對我個人的質疑倒不是特別多,收到的以友善的評論為主。
當“凍卵”個案上升到公共話題之后,有一些人(的觀念)就是超出了同溫層。比如,一旦在短視頻平臺上,就有人評論說,你想要精子,我給你精子,我和你合作生孩子。還有一次,我收到一個艾特,點開是則新聞視頻,一位單身母親帶著兩個孩子,自己給自建房封窗,看著好像生活得非常慘,被錄了視頻發(fā)到網上。然后他在視頻下艾特我說,“這就是徐棗棗以后想要的生活?!保ㄐΓ?。
社會文化或者影視作品普遍對單身母親的想象:凄慘??偸潜划斪鞅黄垓_和侵害的受害者,要么就是女人不負責任、幼稚的選擇。我記得一些國外的朋友跟我講,如果在約會軟件上,女性說自己是一位單身媽媽,她一定會收到較多的肯定。而不是調侃、貶損,或者是騷擾。大家會認為她是一個很智慧、很有能力,也很負責任的形象。在當時的我聽來,還是挺震驚的。從沒有想過,在一些國家和地區(qū)的人眼中,(獨自撫養(yǎng)孩子)會成為加分項。
近年國內也有單身生育的新聞上了好幾次熱搜,是一位女性說自己花了幾百萬,生了三胎混血寶寶。不過,我當時看了之后,心情有點復雜。首先,她確實展現了非常多美好的單身生育的圖景。但這是一個階級問題。她非常有錢,可以這么做,但大多數普通的單身女性不一定有這么好的條件。
而且,因為足夠強的經濟實力,她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解決母職問題,比如說帶孩子可以有保姆,她可以不用困在育兒的生活里。她很大程度上能夠做自己,但并不是所有的女性都能夠得到這些。當然也不是因為社會支持,完全是她自己的經濟實力。
社會文化普遍認同一夫一妻制,這個可能更多是過去時的狀態(tài)。單身生育的需求,也許就是未來式。隨著出生率的問題,加上女性受教育程度逐漸變高,走入婚姻可能并不是大家的強需求了。
出國去凍,出國去生,就是要花更多的錢,這十萬,二十多萬,甚至是上百萬的錢,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拿得出來。也并不是只有高收入的群體才有這個需求,而是高收入的人有實力買單。
比如在國內,我們其實花個兩三萬就可以凍卵,并且是在公立醫(yī)院或者比較更可靠的機構。發(fā)生任何醫(yī)療方面的風險都可以維權,相關的信息透明,管理制度完善,那就打破了這個只有高收入、高階層的群體才能單身生育的壁壘。
除了傳統(tǒng)的婚姻之外,大家現在有了不一樣的看法。決定凍卵時我是單身,后來我有過一段戀愛關系。戀愛前我很坦誠地跟對方說,我就是在做(凍卵)這件事,也不會因為認識你而取消。對方也尊重我的決定。
并且,有足夠成熟穩(wěn)定的戀愛關系,也不代表兩個人可以就一起成立育兒的關系。這兩件事情應該是可以分開看的,兩件事不應該互相影響。甚至很多人的戀愛到了該結婚的年紀,可能這段戀愛不那么滿意,因為大齡這件事存在,所以順水推舟地讓年齡、戀愛、婚姻這幾件事互相影響。
同時,我希望社會對于單身女性的形象展現可以更多元一點。在生育和組建家庭這件事上,女性充分地去行使自我意志,能夠掌控自己身體,哪怕只有一部分的自主支配權,這很重要。
九派新聞記者徐鳴
編輯 曾金秋
【來源:九派新聞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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